🐈‍⬛

赶不了一点(瘫倒

阿哥

陆十九是我阿哥。 

阿哥,年纪不大,人也不爱说话。 

隔壁的盼春嚷嚷道:“不对,他哪里像你阿哥,你们俩长得一点不像。” 

她仔细盯着我瞅了许久,眉头皱得好紧。 

“我娘说了,山里狼的眼睛都是绿色的,你的眼睛是黑的,才不是绿的。”她好似松了口气,又亲亲热热牵过我的手,把戴着野花的脑袋抵在我的脑门上,“我娘说,我和我阿哥长得可像,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” 

可我又没见过盼春她哥,她哥貌似只存在在她嘴里。 

于是我真心实意地问她:“你哥呢?” 

盼春顿时来了兴致。她“咕溜”一声爬起来,一手叉腰,小脸一扬,要多骄傲有多骄傲:“我娘说,我哥跟李将军打仗去了,杀了好些狼牙兵,可威风了,据说回来有大官做呢!” 

“哦。”我低下头去。 

我又开始想陆十九了,他怎么不找点事情做呢?总得让我有说出来炫耀的余地吧。 

 

我跑去问陆十九。 

“你是做什么的?” 

陆十九很是诧异。他背过身来,可那双手还在和盆里的面团较劲。我探过身去看,许是加了太多水,好黏糊,还搀着泥——没办法,没有干净的地方。 

陆十九说:“啊?” 

他的“啊”字说得很标准,就像杨先生说的那什么,抑扬顿挫。 

杨先生是村里的教书先生,总是一身青衫,和和气气,我老喜欢听扒着他胳膊,听他讲些好玩的传奇故事。 

可杨先生在前些日子里收拾包裹走掉了,在一个飘着细雨的下午。 

“去哪?” 

“回家去。” 

我刨根问底:“做什么?” 

杨先生蹲下身来,他的衣裳沾了地上的水,被泥晕成极难看的眼色。 

他小心揉了揉我的脑袋,温声细语:“山河破碎,不敢不回。” 

我听不明白,但杨先生确确实实走了。 

陆十九还在问我:“为什么?” 

他的官话总教人听不太明白。他每次问我什么,可能是问为什么,也可能不是问为什么。 

于是我耐心跟他解释说。 

“你总是天不亮就出门,很晚才回来,我在村里怎么也找不见你人。” 

“哦!”他支吾了声,“我出去了。”他边说用手比划,像个哑巴。 

其实村子在大山里,怎么出去,去哪,我也不知道。 

 

今日的陆十九很奇怪。他给我煮了碗面,煎了个黄澄澄的蛋,上面甚至还盖着他向盼春她娘讨来的几颗水灵的小青菜。 

我笑着凑上前:“陆十九,我要有嫂子了?” 

陆十九很古怪地看了我一眼。他不想说话的时候老是用这种眼神看我,像是在看傻子。 

“你今日生辰。” 

“哦。” 

陆十九的手艺是真一般。吃到一半,他突然说我该习武了。 

我边扒拉着面条边问:“为什么?” 

他只是说:“你该习武了。” 

 

我开始习武后,陆十九在家的日子稍稍多了。 

往日里他甚至整整一日都不在家,现今他最多只有半日时间不在家。 

“蹲。”他说。 

我仰头冲他抱怨:“我撑不住!” 

他只是重复道:“蹲。” 

陆十九真是讨人厌。 

 

“你是做什么的?” 

我又问他。 

他说,你能接住我三招再说。 

于是我习武有了目标。 

我说:“你是大侠吗?” 

他说:“不是。” 

我说:“那我想做大侠,杨先生说了,习武是为了保家卫国,是要做大侠的。” 

他说:“好。” 

其实陆十九从来不怎么驳斥我的问题。我先前问过他女子能不能做大将军,他也只是面不改色地告诉我能。 

 

有一日陆十九没回来。 

第二日,他还是没回来。 

第三日,他回来了。他说事情耽搁得有些久。 

我看着他,他半条手臂都被破开,白花花的骨头直楞楞的,从胳膊上糊着的那些泥巴树枝里斜出来,像是被狼咬破喉咙偷走的鸡。 

我只能说,是有点久。 

 

夜里陆十九发了高热。 

没有蜡烛,我只听到陆十九艰难的喘息,像是破了洞的茅草屋,呜呜,呜呜,还敞着毛刺。 

我说:“陆十九你别死。” 

他说:“人都会死。” 

我说:“那等你接完我三招,我想听你讲故事。” 

他难得学会了讨价还价:“那我可以先给你讲一半。” 

 

故事是个简单故事。 

大漠,驼铃,和意气风发的少年刺客。 

我打断他,大漠好玩吗? 

他安静了会,幽绿的眼里好似有亮光闪过。 

“好玩。”他说。 

我说,那我也想去。 

他说,会去的。 

 

陆十九讲到他阿姐。 

阿姐自然不是真阿姐,陆十九是个孤儿,连亲生父母姓甚名谁都不知晓。 

初来中原的陆十九打响了名头,也自然招了人嫉恨。年少气盛的陆十九不慎着了招,被人狠狠阴了一手,勉强仗着一身好武艺逃脱到河边。河水冰冰凉,比天上那点残月更寒。陆十九阖了眼,听着林里的乌鸦直愣愣地叫。 

直到一个过路的将军发现了他。 

陆十九认真道,这个将军,就是他后来的阿姐。 

 

日子一天天过去,陆十九还是活得好端端的,盼春她哥哥却死了。 

一封揉皱的书信,还带着干涸的血,被人快马加鞭,小心送到盼春家院里。我听见好大一声声响,像是东西狠狠砸在地上,紧接着传来盼春撕心裂肺的哭喊:“娘!娘!” 

陆十九缓慢地眨了眨眼,向门外偏过头去。他还没好全,醒来总要懵一阵子,这毛病,许是这辈子也好不了了。 

隔壁吵吵闹闹,好似好多人在说话。而盼春的哭声和叫声,在这一阵喧哗里,显得格外清晰。 

我想,我或许是该哭的,虽然我不认识盼春她哥,但我也可以为他哭一哭。 

等那黑黢的枝头勉强挤出点新叶的时候,陆十九终于能下地走动了。他能下地走动的当天,盼春辞了她娘,提着干瘪的包裹出了村。 

伤好的陆十九也还是经常去外面。但也总是回来,我习惯了。我依旧练着陆十九教给我的套路,只是始终接不下他三招。 

 

一日,院外走来一个青年男子。脸很生,但不像是走错路。 

你是燕芩?他歪过头问我。他的身旁跟着一匹马,马很不好看,站得歪歪斜斜的,毛也东缺一块西缺一块。 

我说是。 

他笑吟吟道:“陆十九让我来接你。” 

我问他:去哪? 

他说:去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,做大将军,你怕不怕。 

我说:不怕。 

他说:那好,你收拾收拾东西,我们早些启程。 

 

其实没什么东西。我进屋转了圈,拿了两件冬衣就算结束。 

正是长夏,天也的确闷热。那匹马正捡了处树荫站着,稍稍摆动着它毛发稀疏的头颅。只是那青年男子依旧站在日头下,光把他那身白衣照得更白。 

“好了?”他冲我招手,见我盯着马发愣,耸肩轻笑道,“没办法,它陪我那么久,舍不得它累着。” 

我小小“哦”了声,走到他身旁,也没多说话。 

他说:“路上无聊,我来给你说故事,是整整一个半的故事。”他又笑眯眯补充道,这故事很曲折,很离奇,他只讲给我一人听。 

我想,陆十九呢? 

我突然想起来陆十九欠我的半个故事。 

“陆十九呢?”我抬头问他。 

他变了脸色。 

“你不要听故事?” 

他一定是个很爱讲故事的人,我想,陆十九一定是和他学的,他俩或许是很好的朋友。 

“他怎么了?”我站定问他。 

“他死了。”他轻飘飘地扔出一句,脸上神情似笑非笑,“他对头给他收的尸。” 

我说,我不想做将军了。 

“为什么?” 

“我只认识陆十九。” 

他突然伸手制住我,他的手劲好大,他的武功,或许和陆十九一样好。 

他盯着我说:“但他要你做将军,你生来就该做将军。” 

 

出山的小道,蜿蜒且难行。日头又热,像是把人架在火上慢慢地煎。 

我终于得知陆十九欠我的那半个故事。 

战火突如其来,席卷了整片山河。陆十九不顾劝阻,一意孤行要上战场,结果旧疾复发,只得被强按在营内养伤。 

将军揉着他脑袋说,小十九,我们去前线,你就坐镇大营,等着给我们备酒肉庆功。 

前线的讯息来得时断时续,夜深露重,山头不时传来狼群的哀鸣。陆十九冷着脸,数着天上的星星,提防敌人的来袭。 

结果等来的,却是将军的死讯。 

 

我叫燕芩,小名叫燕十二。 

我很早之前就知道陆十九不是我阿哥,毕竟没有阿哥叫作十九,而阿妹却叫作十二。 

他原来是我阿娘的阿弟。我的阿娘,是一枪长缨在沙场里杀进杀出的大将军。 

 

陆十九的尸身让那个青年人收了去。 

他该是难过的,我想。我本以为他们会是朋友,可他替陆十九收了尸。既然他替陆十九收了尸,那他们绝不是朋友。 

他领我到一处黄土堆前拜了拜。 

“这是陆十九。” 

他说。 

他有些魔怔地重复了遍:“这是陆十九。” 

可陆十九不在这里。他说过,如果他死了,他要一把火,还有一阵风,他要回到大漠。 

 

“他喜欢酒。”那人终于开口,声音还是平平淡淡的。 

“他喜欢大漠的月,和驼铃沙沙。” 

“他那个人……”那人顿了顿,眸子一下子黯下去。许久,我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。 

“……他非要到中原闯一遭。” 

 

月色昏暗,星子也时隐时现。 

“你要哭吗?”我问他。 

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,他的腰间本来挂了壶酒,他自己饮了一半,又给了陆十九一半。若如陆十九还活着,他定能一人饮净这壶酒,还定教人看不出来。 

“小家伙。”他突然叫我,醉醺醺的,眸子却亮得出奇,“陆十九死了。” 

陆十九死了。我低下头去,陆十九活着的时候总说,人总是会死的,可他就真的那么死了。 

“他做了大侠。”我只能说,陆十九是习武的,他上过战场,他养大了我,他还托他对头送我去当大将军。 

那人愣怔了一会,又勉强咧开一个极难看的笑来。 

“是了。” 

 

那人把一小盏瓷罐递给我。瓷罐通体莹白,触手温润,像是陆十九很早之前塞给我要我好好保管的玉佩。 

“什么时候,你代他回去看一眼月吧。” 

“你呢?” 

他轻声道:“我想去,可怕是没机会去,他死前撑着把你托给我,就是料到这一路不会太平。” 

 

去往边关的路总是很长。我独身骑在那匹瘦马上,晃晃荡荡。 

日头破开浓滚的尘烟,周遭是干干净净,只余一大片空落落的村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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